六月的首辅府邸,书房里沁着若有若无的凉意。铜盆中的冰山正缓缓融化,氤氲的寒气缭绕不绝,将张居正蟒袍上绣的金线映得忽明忽暗,恍若龙隐云间。陆子铭垂手立在三步之外,连呼吸都刻意压得轻缓,胸腔里心脏的撞击声却清晰可闻——这比他前世向跨国董事会做危机汇报时,还要紧张百倍。
“葡萄牙人的战舰图纸……”张居正指尖轻叩案几上摊开的羊皮卷,朱砂笔在“炮口数量”处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,“你可知万历三年,佛郎机人在壕镜私筑炮台,用的就是这等卡拉克战舰?”
陆子铭喉结微动。他属于现代人的知识储备中,瞬间调出澳门历史的片段——嘉靖年间葡萄牙人确实以晾晒货物为名强占澳门,可他万万没想到,张居正竟连对方所用舰型都了如指掌。
“学生,晚辈以为……”他谨慎斟酌着措辞,仿佛每吐一字都踩在薄冰之上,“若能在观摩中得其技法,或许可补我朝海防之短……”
“或许什么?”张居正忽然掷笔。笔尖墨点溅上墙壁悬挂的《大明混一图》,不偏不倚,污了南洋那片蔚蓝的海域,“三宝太监当年驾宝船七下西洋,艨艟蔽日、帆樯如林,何曾需要番邦蛮夷指点造船之术?”
侍立在角落的冯公公适时轻咳一声。老太监慈眉善目地趋前添茶,宽大袖口掠过的刹那,却隐约露出腕间一道狰狞疤痕——那分明是火铳近距离灼伤所留。陆子铭心头一跳,猛然忆起史料所载:张居正当年整顿九边防务时,曾以铁腕严查私贩火器的内宦。
“首辅大人明鉴。”徐光启突然躬身开口,声音沉稳,“学生近日研读《武备志》,发现番邦舰炮虽射程惊人,但仰射角度过大,弹道弯曲,若遇我朝福船的拍竿近战战术,未必能占上风……”
张居正眸光微动,不置可否。他起身踱至《江河漕运图》前,沉默片刻,忽然用指甲在南直隶的位置狠狠划下一道深痕:“七月朔日,清丈田亩的缇骑就要出京。”转身时袍角带翻青瓷茶盏,褐色的茶水在图上迅速晕开,形如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,“万商会的丈田队,可备妥了?”
这话问得轻描淡写,陆子铭却听得后背发凉。他脑海中闪过现代企业被迫卷入政商博弈的诸多案例,硬着头皮答:“三十名精通算术的伙计已集训半月,还特制了新式丈量步车,确保精准高效……”
“步车?”张居正突然打断,目光如电直射而来,“可是用齿轮传动、内置罗盘的那种?”
满室俱寂。陆子铭心中骇浪滔天——他秘密研发的改良丈量工具,连万商会内部都少有人知悉细节,这位深居简出的首辅竟洞若观火!冯公公适时笑着打圆场:“阁老昨日还夸呢,说万商会的丈量车比户部的准绳快上十倍,真是后生可畏。”